来源:央视网
韩天衡,当代艺术大家,书、画、印俱精,祖籍苏州,1940年生于上海。现为西泠印社荣誉社长、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顾问等。出版有《中国篆刻艺术》《天衡艺谭》《篆刻三百品》《中国印学年表》《历代印学论文选》《豆庐艺术文踪》等数百种著作。

图:韩天衡先生像
最早知道韩天衡先生之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其时我初学篆刻,工作之余沉溺其间,并买了不少篆刻方面的书籍,其中不乏韩天衡所著《天衡艺谭》等。后来移居上海,因工作原因,篆刻学习中断过很长一段时间。然终挡不住对艺术的喜爱,前些年重拾书印并对印坛的关注渐多,再看韩天衡先生时,已然是当代印坛巨擘了。
近年因缘际会,渐和韩天衡先生及其家人相识相熟,加上韩门弟子中多有互识者,心中已有亲近之感。近逢“长绳系日——韩天衡学艺八十周年回顾展”在韩天衡美术馆开展,应邀漫谈写点自己对韩天衡篆刻艺术的一些印象文字以应盛事。
漫谈(上)
一、师承与韩门
当代艺术家,能兼擅诸域且得大成者并非易事,尤其是可称冷门的篆印一域:一来篆印文字等古文字学离我们现实生活真的很远,研究的人本来就少,更遑论精通者。二是如今篆刻已成纯粹性的艺术门类,若要有成,必然需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于其上,这在当今物质社会则又是一大挑战。
纵观中外历史,艺术大家往往在人生早期就显现特别的才华和潜质,韩天衡也亦如此。据闻其父韩钧铭为其启蒙,3岁学书法,6岁学刻印,至小学时期已初有名气,稍长已得小成,并分别于15岁和20岁时拜郑竹友与方介堪为师,加上其自身异常的勤奋努力,遂在书印方面登堂入室。1963年(韩氏23岁),篆刻家唐醉石在西泠印社观展见到韩天衡作品时断言“二十年后,此人定是印坛巨子!”其师方介堪1964年为其刻“平戎阁”斋号印,在该印边款述称:“韩生天衡服役海军,评为五好战士,公余喜学书,初发虞世南,近以钟繇为宗,能篆隶,尤善治印,笔力雄健,颇得二李韵味。临池既多,艺益精进。予谓篆刻不必拘橅秦汉,当于印以外求之,掌握规律,知其变化,则有秦汉矩矱在焉。近与予游,益密知其用志不分,家有渊源,异日水到渠成,正未可限量也,岂斤斤为一印人已……”亦断言韩氏未来可期,可谓慧眼识人,有先见之地。

图:方介堪“平戎阁”及边款
在韩天衡美术馆中展呈的韩氏印作中,可以看到其早年在传统方面下过的大苦功。就技法而言,韩氏二三十岁时的印作技艺上已称精能,直入行家之列。
韩天衡先生能在篆刻一域获得大成并位列当代印坛前列,既有艺术天份使然,也和其自身超乎寻常的热爱与努力有关,更因为人处事而得众多先辈前贤艺术大家的亲炙指导有关——在我看来,凡有大成的艺术家往往都有“天赋灵性、勤奋执著、良师引领”的共性。尤其是良师引领,从艺之路,本无捷径可言,不走弯路即为捷径,而得遇良师是件很幸运的事情——良师是帮助学艺者不走或少走弯路的重要因素。

图:韩天衡与方介堪
回顾韩天衡的从艺经历,多有艺术大家的陪伴身影响。除了早年拜郑竹友为师以外,上世纪六十年代年轻的韩天衡在浙江温州海军服役时,即拜篆刻大家方介堪先生习印,后又得其他温州籍艺术名家如方去疾、马公愚等的悉心指导。再后来,他先后师事谢稚柳、陆维钊、郭绍虞等,更兼得唐云、李可染、程十发、陆俨少、沙孟海、黄胄、刘海粟等的点拔指导——这些都是中国艺术史上青史留名的闪亮名字。
在韩天衡的从艺生涯中,他的老师们的教导对其产生有益的影响。如方介堪“要学习秦汉印”、李可染“天才不可仗恃”、陆维钊“不能求急于成就”、方去疾“你可以变啦”、程十发“改投路为豆庐”等等。所谓良师之用,不唯传授技艺,更多是指点迷津,立德树人。韩天衡自己也曾有言:“为师者,除了传道授业解惑外,还得立德、建功”。

图:韩天衡与谢稚柳
韩天衡倡导扎根于传统再求创新的艺术观。“守正求新”,根植于传统之上力求创新是其获得不断突破的重要动力。”韩天衡先生有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传统万岁,创新是万岁之上加一岁”,既重视传统,又着意创新,是韩天衡先生艺术追求和一生从艺生涯的写照。
我以为,传统如沃土,为艺术家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艺术家有如一棵努力向上生长的树,只有根向下扎得越深,获得养分越足,向上生长的动能和潜力才会越大,并更可能长得枝繁叶茂,结满硕果。
因为感同身受,韩天衡在其从艺一生之中,亦承其师辈之德行,在教授指导后辈方面也不遣余力,这是“韩流滚滚”形成的重要原因,也是后来有“百乐雅集”韩门盛况的自然结果:从1968年开始收徒至今,韩门弟子已逾三百,其中多有艺坛翘楚,比如孙慰祖、徐庆华、张伟生、张炜羽等等,百余位中国书协会员、40余位西泠印社社员,十数位省市书协领头人,甚至还有不少海外弟子,成为当代印坛的一道靓丽风景线,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韩天衡先生是恰当的。在他自身不懈追求艺术上求新求变的同时,也以金针度人来实现更加宏大的艺术目标和人生理想。
二、印风与技法
总体而言,古艳奇崛、雄健多姿可概括为韩天衡先生的印风特点。韩先生书画印皆精,其印风和书法、绘画气息相通,相互裨益。因篇幅关系,本文我仅就其篆刻方面展开谈谈自己的一些观感。
所谓字如其人,篆刻上亦可称“印如其人”。或许和韩先生当兵经历有关,又或其性格所致,观韩天衡印作,大气而不失细腻,雄浑而不失精巧呈现于前。若概而言之,我以为其印气息近吴昌硕,刀功近吴让之,线条近赵之谦,精雅又直接其师方介堪,或可称他是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综合前贤所能后化为己用而终得所成。

图:韩天衡“古艳”白文印和“奇崛”朱文印
篆法方面,韩天衡承袭了以邓石如为代表的明清印家崇尚的“以书入印,印从书出”的治印思想,其入印书法一是源自小篆(包括秦汉小篆和清小篆),二是其独具面目的草篆。
入印小篆过去多从先秦大篆和秦汉小篆尤其汉缪篆出,自清代邓石如以后,以书写意趣为上的小篆入印变得更加丰富和多元,书法与篆刻的关系也变得更加紧密,甚至把书法在印章上的表现如何视为其印水平高低的关键标准。虽非绝对,但有清以降书印合一的艺术审美观就成为篆刻艺术成就高低的重要评判标准。韩天衡的小篆可视为融诸家之长而化用的成功范例。
以“学然后知不足”印为例。历代名家多有刻此语印作,比如包世臣、吴让之、邓散木等。可以看到其书印融合的具体表现。

图:吴让之“学然后知不足”朱文印

图:韩天衡“学然后知不足”朱文印及书法
草篆入印是韩天衡的个性风格,“韩氏草篆“闻名于世。究其源流,可上溯先秦简书(如战国楚简)、秦简,然后秦小篆、汉篆直至明代赵宦光,进而兼融清代诸家(比如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等)。
草篆之名的由来,多视明代赵宦光为开蒙之人。赵氏草篆,从秦小篆中来,而于用笔处则加快了运笔速度,增加了线条的提按变化和墨色变化,书写意味和视觉变化明显加强,这对于此前谨守秦篆法度的历代篆书家而言,赵宦光有开山破窗之功,为后世篆书家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大道。

图:赵宦光与韩天衡草篆书法比较
细察之下,同为草篆,韩天衡的草篆和赵宦光的又有诸多不同。结体上,赵氏取径秦小篆,韩氏则兼融秦小篆、汉缪篆与明清篆书诸家;用笔上,皆以草书篆,强化了线条的动感与书写笔意,赵氏重在涩拙求呈古意,韩氏重在巧拙求呈婀娜。

图:战国楚简与汉祀三公山碑
韩氏草篆,从先秦简书率意开张出,参秦小篆之圆转婉通,旁及秦诏版之方拙爽劲(严格而言,秦诏版亦可称秦小篆之分支)、汉缪篆之平和匀整,再融入邓石如、赵宦光等的书写意趣和墨色变化,进而强化运笔之流畅自然,在行止疾徐之间更显娴熟朴茂,呈现出韩氏草篆特有的劲健流转“宛若游龙”般的笔意书风。

图:韩天衡“意与古会”朱文印及书法
此外,在韩的草篆中,除了可以感受到强烈的线条装饰之美外,线条和结体所产生的强大张力又令其作品生出厚重沉实的磅礴之气——所谓字如其人,这当与其与生俱来的豪爽性格和海军经历有关。
至于章法布局,简单概括两句:韩天衡先生的章法向繁复中求简约,向紧密处求空灵,呈现出大密大疏,大开大合,密中见疏、疏中见密的繁复多变又诡巧瑰丽的奇特现象。但问题在于,观其章法设计的溯源,追求变化的流派印风只是其外表,实际却裹着秦汉古风平正简拙的里子,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却新奇又自然——还是回到印如其人,这样的表现恰恰是韩先生的性格和处事风格使然——张扬四溢的才华的背后是一颗谦逊宽容的心。

图:韩天衡“四海太平”朱文印
重点谈谈刀法。石安每每谈及韩天衡的印作(无论文字印、鸟虫篆印还是肖形印),总会不厌其烦地赞叹其精能的刀功和丰富多姿的线条表现——篆刻线条丰富的表现力、雄强勃发的张力,强烈的粗细转换变化,把一位才情四溢体现得淋漓尽致。
韩天衡对刀法的高超驾驭能力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刀法者,所以传笔法也。”我很佩服韩天衡先生的刀功,以为其用刀几近刀人合一,这种能力很好地帮助他在印上表情达意,对于线条的刀意表现甚至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比如朱文印(如下图的“行者无疆”印),能见到线条刻到细若游丝而不减力道,线断而意连且笔力劲健连贯的情况——基于精熟刀功下的恣意线条表现是韩氏印作的重要特质,帮助其作品展现高妙之处——“恢恢乎游刃有余”大致是指这样的运刀吧。

图:韩天衡“行者无疆”朱文印及原石印面
“动感十足的刀上舞蹈”可以说是我对于韩天衡因刀法呈现线条质感的直观感受。若从其取法源流,我以为其用刀取径主要源于晚清“两吴”。在我看来,他揉合了晚清两大篆刻家吴让之用刀之巧与吴昌硕用刀之拙,或者说吴让之的化繁为简与吴昌硕的化简为繁之功的结合。
具体而言,在刀法上,冲、切、披、削兼施,刀刃、刀角、刀背并用,从而呈现线条质感的多样化与丰富的视觉体验,而对于这种呈现相信是韩先生引以为骄傲的绝活,因为刀技上驾轻就熟,使其精熟的刀法可以化用自如,不会象一些篆刻家在使刀达意时出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情况。
但石安以为,韩天衡在“冲切披削”之外,似还有“摆刀”之法,这主要是基于韩天衡先生印章丰富的线条表现力和古拙形质而得出的论断。他的“摆刀”与披、削之法相融互进,娴熟和精细的摆刀使线条的细微变显得更加拙朴自然,“微微摇曳其刀锋,令向两边相摩荡。”他把摆刀作为表现线条丰富质感的重要但又辅助性的手段,通过这个手段来有效增强其线条质感和用刀效果。

图:韩天衡“文心在兹”朱文印及边款
韩先生对于自己的用刀之法曾有过一些精确描述,如:“治印当练腕力,力强则气厚,刀如笔运,心手双畅。”“刻印须刀刃、刀角、刀背兼用并施”、“用刀宜切、披、冲、削并使”、“直笔多用切或冲,转处宜用披或削”、“其中又当调度好用刀的主次与深浅、速度与力度”。“用刀之道,以气韵论,妙在一“爽”字,以风骨论,妙在一“涩”字。“爽”如劲风万里,长驱直入;“涩”如逆水行舟,寸步难进。爽涩互用,方是大家气象。”道出其用刀之妙理。
关于用刀,韩天衡先生自言其用刀推崇清代吴让之与钱松两家,认为两家一冲一切,但皆尚用刀之“浅、松、生”,由此成就恢恢乎游刃有余的用刀精妙之法。又认为吴氏刀为斜口,钱氏刀为弧口,可称独到之见,在此一提,可为参考。
另外,我还以为有个细节不可不察。韩天衡用刀的特别之处还在于每个线条乃至每一刀都有丰富又细微的变化在其中,这构成了韩天衡先生印面线条变化几近极致的丰富性。这种变化则是基于其对线条的精深理解和多种刀法的娴熟掌握所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信然!

图:韩天衡“大道至简”白文印
纵观韩天衡印作,我简单概括为:刀技出于吴让之,章法源自吴昌硕,神思直接赵之谦。其线条的刚健婀娜近于邓石如,欹丽流美近于吴让之,浑厚劲变近于赵之谦,朴茂雄强则近于吴昌硕。
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年愈八旬的韩天衡先生的印作仍在求变的路上,观其近作,渐渐褪去了曾经的经意与巧丽,进一步增添了拙朴与老辣的气息,充分体现了韩先生在篆刻艺术上老而弥坚、不懈求变的追求。
引以为傲的绚烂技法渐渐退隐于后,章法布局上的经意求工也更趋自然圆融,基于深厚印学根基之上篆法的生发则变得更加自然无碍,真正呈现出“人书俱老、臻于化境”的境界。
三、巧拙互现与强大张力
这部分在文中有点突兀,既然是漫谈,就是想到哪说哪。石安觉得对于巧拙与张力是韩天衡先生有别于其他印人的非常重要的特点和风格表现,故穿插在文中说说。
古今印人(包括书家),往往视巧拙为矛与盾的对立关系,如傅山“宁丑勿媚、宁拙勿巧”的艺术审美观,清代篆刻大家赵之谦也曾以巧拙占比来评价当时印坛诸家:“浙宗巧入者也,徽宗拙入者也。今让之所刻,一竖一画,必求展势,是厌拙之入而愿巧之出也。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曼生巧七而拙三,龙泓忘巧忘拙,秋庵巧拙均,山堂则九拙而一巧。”巧拙论甚至成为后世书印家评论高下的重要方式。

图:韩天衡“茶禅一味”白文印
我也不妨借此论来谈谈自己对于韩天衡的印作。在我看来,韩天衡是非常擅长于处理巧拙关系的。他的印作着意于寻求巧与拙之间的平衡。我以为其印作巧中见拙,巧为表象,拙为底色。如果按占比来增进理解,或许可称“七巧三拙”——这不能一概而论,其不同时期的印作的巧拙占比又呈现出变化的迹象:前期藏拙于巧,后期藏巧于拙。就印作品类而言,其白文印拙多于巧,鸟虫篆巧多于拙,朱文印巧拙互现,肖形印图巧线拙……这些与其高超的刀技密切相关——冲切呈其拙,披削得其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体展现了韩天衡对篆刻艺术审美中巧拙的辩证关系所具有的深刻理解和展呈能力。
巧拙以外,我以为“张力”是韩天衡印作的另一重要亮点,从线条到字法结构皆是如此,就如吴昌硕的“篆籀笔法”自如化用于其书画印诸艺中一般。

图:韩天衡“不知有汉”朱文印与“石癖”白文印
此外,“细节处见精微”也值得一提。观韩天衡印作,时有细节上的巧思与精微处理,其底层思想是汉印做派(平中见奇),但在字形结构和线条的表现方面则是更多汲取清代流派诸家的做法(巧思妙构)。
略举个例子,如下图“心画”印所示:对线条的处理方式,韩天衡有不少赵之谦的影子——线条尾部多以出尖呈其劲健笔意。韩对线条书意外显于形的处理甚至比赵之谦都更加劲健爽利。而线条中间微鼓之状又隐隐有吴让之的影响(当然书意方面同样也是有吴的影子的)。块面处理上,则近于吴昌硕,强调大疏大密、大开大合之气象,并引入了中国传统绘画中虚实相生的处理,乃至西洋画中对明暗块面的处理——这得益于其更开阔的视野与更广范围的取法,当然也和其书画印兼擅并进行相融互补密切相关。

图:韩天衡“心画”朱文印及边款
漫谈(下)
谈韩天衡先生的篆刻艺术,离不开对具体印作的品赏。石安试摘其最具代表性的文字印、鸟虫篆印和肖形印稍做延展评析:
一、雄浑炫彩文字印
观韩天衡的文字印,可以轻易发现他传承了明清文人篆刻“以书入印,印从书出”的主流思想。
明清以降,尤其自清代邓石如倡导并实践“以书入印”“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篆印思想以来,篆刻与书法的关系如孪生兄弟般紧密相连。对于篆刻艺术的高下,离不开对其书法水平和创见的关注。韩天衡的书法以“草篆”名世。在我看来,韩天衡对于书印的用笔与结体乃至章法布置有一脉相通之处。

图:韩天衡“喜出望外”白文印及边款
“古无草篆之名,有之自赵寒山始”(清黄子高《再续三十五举》)至于草篆源流,自赵宦光以后,前有朱简尝试草篆入印,后有傅山略承其脉。但总体只是星火微澜,如萤火之光映照未远,直到韩天衡出,方使草篆及草篆入印成为一时气象。

图:韩天衡“天衡草篆”朱文印
但观韩天衡的草篆入印,又不是简单地将书法移植到印面中,特别是白文印。其白文印在雄浑的汉铸印(满白文)基础上,融入明清印风,尤其是一邓两吴一赵(邓石如、吴让之、吴昌硕、赵之谦)。所以品赏其白文印时,可以看出其本质是得益汉铸印浑朴古茂为上的神质居多,融合邓石如、吴让之等明清流派诸家对于计白当黑的分朱布白设计灵感,再以草篆入印,则天然增加了其印作空间疏密强烈对比的视觉感,使其白文印在这样的巧思精构之中,呈现浑朴雄强、张力十足之感。(如“喜出望外”、“味外心绪”呈现了韩天锋白文印的典型风格)

图:韩天衡“味外心绪”白文印
韩天衡的朱文印对“书从印入,印从书出”、“书印合一”的治印思想表现得又更充分一些。尤其是他将先秦楚简、秦简兼容并蓄于其个性草篆并化入印章中,加上朱文的线条所见即所得,视觉上天然可以更加精准地呈现书法形质,他的朱文印在雄强朴茂气息和丰富而精微的线条变化表现上显得魅力十足。
韩天的朱文印线质在汉细朱文细劲拙朴的基础上加上草篆的灵动和活泼,又参入吴昌硕、赵之谦等“以书入印”的书法线条质感,由此形成其动静相参、巧拙互现的独特面目。

图:韩天衡草篆书法
说到线条顺便提一下,线条的曲化(化直为曲)往往是古今一些才华横溢的书印家无处寻得才情宣泄时采用的一种做法。比如书法上的颤笔书家黄庭坚、徐渭、黄道周、李瑞清、曾熙、张大千等等,以及有“当代印坛三雄”之称的韩天衡、王镛、石开等等(王镛线条的细笔侧锋,石开线条的扭曲屈旋)——这是基于书写的精熟与率意,为四处奔突的纵肆才情找到宣泄出口的必然结果——这种线条的处理有时不免因前卫而受诟病。

图:韩天衡“心畅”白文印及边款
应该说,韩天衡对于书法入印的外在表现是前卫和大胆的,但其实篆印思想上还是偏传统的。就艺术审美而言,如果只是一味追求线条的扭转屈曲,则易失之怪诞甚至坠为野狐禅。只有同时又能呈现笔力劲健挺拔之姿才算高级。结体亦然,只有在追求欹侧多姿的同时,又能于不稳中得匀稳之态才是高手所为——这是功到自然成的结果——对于后来效习者而言,如果没有高超才情和艺术激情为依托而勉力学之,则往往“徒具其形不得其神”,只是“东施效颦”而已。

图:韩天衡“放胆”朱文印
再延展提一提印中书意的表现。韩天衡的印作中,可以发现其对于印中线条的书意强化是始终贯穿于其创印之中的,他在前贤的基础上融入自己写意书风的元素,由此形成其独特的线条意象,并彰显其对于线条娴熟自如的驾驭能力和丰富变化呈现华美艺术的高级感——这种做派宛如“书圣”王羲之在写兰亭序时那种经意与不经意之间自在挥笔,潇洒自如地笔走龙蛇,在呈现高超技艺的同时,又透着潇洒自如的雅逸气息,由此不得不令人赞叹刻者举重若轻、使刀如笔的精熟技艺和长于妙思巧构、精于寓繁于简的变化之能——虽然这种对线条多元变化的强调,甚至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在处理手法上有时会显得过于经意和过度之嫌,其中期印作中尤其多见。
二、精工巧丽鸟虫篆印
鸟虫篆为古代装饰性文字衍变而来,鸟虫篆印始见于东周,兴于两汉,多从殳篆、虫书发展而来,因其独特的图案化与装饰美,成为古印中呈现独特审美意趣人群偏爱的印章门类(尤其多见于贵族所用玉印)。后世学者,多从汉鸟虫篆出。汉鸟虫篆以简洁含蓄拙朴之美为宗:在文字线条为主的基础上以鸟、虫、鱼等简练生动的形象辅之,追求以意取胜,不可谓不高级。

图:汉鸟虫篆印“武意”“张猛”
韩天衡的鸟虫篆虽源出其师方介堪,但渐渐地却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另一条道路。
方介堪是近代鸟虫篆印的一代大家,其鸟虫印主要还是源于汉鸟虫篆印。在汉印拙朴蕴藉气息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着力表现精雅工致的处理,使其鸟虫篆印更具文人儒雅气质,为鸟虫篆印在入古出新,为近当代鸟虫篆印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图:方介堪“西蜀张爰”“韩天衡”白文印
韩天衡的鸟虫篆印则在师承方介堪印风的基础上,在精工与巧丽上走得更远。如果说此前的鸟虫篆印是篆为主,鸟虫为辅,在韩天衡的手上,则提升了鸟虫鱼在印面表现上的比重,他进一步丰富了引为鸟虫篆印的动物题材,比如除了传统的龙、鹤、蛇、龟、鱼等形象以外,其他一些常见的动物如鸡、羊、鹿等都成为其呈现此类印作的引用对象。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蒸蒸日上”
而且韩天衡的鸟虫篆相较其他印人更加强调了画面表现感和图案设计感,装饰意味更加强烈,直观的视觉感受上甚至可将其视为图画印的一种。相较其他印人,韩天衡的鸟虫篆印更加瑰丽华美、繁复多变,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面目,甚至引领了一时风气。近年鸟虫篆于印坛渐成气候,其中不乏韩氏推动之功。
在韩天衡的眼里,优秀的鸟虫篆就当“酌其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我观韩氏鸟虫篆印,其取法渊源还是有古法可循的,比如其图形设计灵感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古代器物如兵器、钟鼎等的装饰文字和图形纹饰,并以其独特的观察视角和见地成其风格,尤其是线条表现的张力和丰富变化,以及图形的盘曲缩张和充满灵性变异处理,进而构成其奇幻、曼妙、空灵、深幽的鸟虫篆印特征。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上善若水”
当品赏韩天衡的鸟虫篆印的线条时,可以直观地感受到其对于刀笔意味的强化,透过刀锋直见笔锋。线条的圆转细劲,更充分展现其驾轻就熟的运刀能力;线条的使转和粗细的丰富变化,则展现了刻者对于线条或者印作呈现个人意图方面举重若轻的水平——在诸多篆刻题材中,我私以为鸟虫篆是最能展现韩天衡勃发才情的品类。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味闲居”
其鸟虫篆印的线条可称“大开大合,线质劲健遒丽,崛秀交融,繁而不杂,绕而不乱,百转千回,曲径通幽”。他巧妙地把富有曲线张力和弹性的形神俱佳的鸟虫图形融入到貌似繁复的印面之中,从而给观赏者予别具韵味的意趣。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一日千里”
韩天衡在前人基础之上,凭其精熟刀功,施以大开大合的线条表现,冲切结合,既古拙又流美,呈现出独特的质感,这是韩天衡先生的独到之处,加上其对鸟虫文字的精思巧构,令所刻鸟虫印别有意趣,竟以雄健奇崛之姿独树一帜于当代印坛,这份天赋与功力并举,终成就其在鸟虫篆印上的大成就。
在韩天衡的鸟虫篆中,我看到了其已然完全冲出了传统鸟虫篆含蓄表意的藩篱,而是呈现出强烈的直抒胸臆的外化表达,在大道至简与繁复多变之间找到了一种奇异而巧妙的平衡。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三羊开泰”
相对而言,韩先生的鸟虫朱文印恣意纵横,彰显个性。白文鸟虫篆印则更传统和保守一些。这多少和朱文印对于线条表现力更强有关。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慎独”
但韩天衡的鸟虫篆终究是比同时代印人走得更加前卫了一些。因为过于追求线条盘曲和奇思巧构的原因,韩天衡先生的鸟虫篆印灵动多变之余又显得奇幻莫测,有些作品文字辨识难度增大(尤其对于鸟虫篆印生疏者),其鸟虫篆对观者在辨识阅读和审美上提出更高的要求——这也有鸟虫篆印本身的问题。如何兼顾既通俗易认,又不乏艺术美感,是鸟虫篆印走向大众需要面对的难题。

图:韩天衡鸟虫篆印“心不在焉”
三、洗练传神的肖形印
肖形印亦可称韩天衡具有鲜明个性风格的篆刻艺术门类中的一朵绚烂之花。
肖形印在中国印史上其实由来已久。古时自有印章以来,肖形印即已同步出现,早期先民(秦以前)因原始崇拜、祈福避祸等所需,往往于岩石、陶土、甲骨、竹木、青铜、玉等器物上刻以文字或图画,两周时期,以神话人物、动物为题材的肖形印成为先民敬畏神明、祈福消灾的重要信物,彼时的肖形印往往简练的图案来表现,重在表征指代,写意传神为主。至两汉魏晋,随着冶印工艺更趋成熟稳定,生活百度如狩猎、舞蹈、耕作及动物生肖等成为肖形印表现题材。明清以后,文人篆刻的兴盛,推动了肖形印更加丰富的表现,并得以广泛现于世间,清代赵之琛、赵之谦、吴昌硕等等皆有肖形印名作流传后世。至于近当代,精于肖形印的印家辈出,肖形印俨然成为印坛一朵繁盛竞艳之花,韩天衡亦为其中翘楚。

图:韩天衡肖形印一组
韩天衡很早就参与到肖形印的学习与刻制之中。我观其肖形印作,既有深耕于传统的早期作品,也有后来独具个人面目的创新之作,其在肖形印上的处理上无论是用刀技法还是线条质感,都和前述其鸟虫篆印多有相通之处。

图:韩天衡肖形印“兔”
韩天衡的肖形印汲取了画像砖和剪纸的造型和技法,通过劲健有力的线条、奇思妙构的造型、精熟爽利的刀功来表现其形,印风沉稳不失张扬,线条张弛有度,曲屈盘旋之中又显得张力十足。他对构图精巧布置又不失简练概括、线条粗细曲直的强烈变化和方圆笔意的精巧转换强化了动感之美,而且线质生拙质朴又劲健洗练,金石味十足。用刀则猛利劲爽,徐疾披凿间充满韵律感和节奏感,同时又能得精工雅致之致。借助异常精熟的刀笔功夫,呈现出爽利劲健的线条和跳跃生动、动感十足的画面,在似与不似之间毕肖传神,于大处呈气厚,于小处显精严——由此构成了韩天衡肖形印洗练传神的独特魅力。
驱刀如笔,刀笔传神,石安以为这是不易而易之能——这些正是韩天衡刻制肖形印时的高明之处。
四、厚拙爽利刻边款
最后简单谈谈韩天衡先生的篆刻边款。
文人篆刻,边款作为印面内容的补充与延伸,自明代“文何”以来,成为文人篆刻几乎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和其印面丰富多变的表现不同,韩天衡先生印作边款的表现形式相对单一些,其边款构成主体是单刀楷体边款和双刀草篆边款两大类(偶有隶、篆、图形作边款,有时亦见阳刻,但均为相对少数)。虽然面目不多,但个性明显,识别度高,尤其是单刀楷书边款,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呈现韩氏边款鲜明的个性面目。

图:韩天衡单刀楷书边款

图:韩天衡边款一组
韩天衡单刀楷书边款的风格和其所用刻刀材料有大关系。其所用刻刀,大刀厚刃,平口宽近1厘米——有异于大部分印人所用宽度多在0.3-0.8厘米之间的常见平口刻刀,又因刻时多用斜入直切,由此使其边款的笔画线质呈现出特有的厚拙宽博、雄健爽利的意象。

图:韩天衡单刀楷书边款
值此韩天衡先生学艺八十周年之际,草草写成此文以应,言短意长,不尽一一。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对于韩天衡先生而言,艺术没有终点,始终在孜孜矻矻地追求更高更远,为中国艺坛增添亮色。
文/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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